第1章 第 1 章_明月应照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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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第 1 章

  刀锋卷着寒光,当空斩下,鲜血四溅,泼洒在眼前,芙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脱离了身体,滚落在地。

  芙蕖看一眼地上的手,再看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断臂。

  不疼。

  于是她想:哦,原来是梦啊……

  梦中的芙蕖闭上眼睛,感官逐渐清晰,她听见了窗外恼人的鸦叫,也闻见了混在风中的一股湿腥味。

  她睁开眼睛,醒来了,第一眼看向自己的左手,还好端端的呆在身上,莹润葱白的腕上系着一圈素红绳,下头坠了个金铃。

  芙蕖抬手一动,铃铛便叮咚作响。她仔细端详自己的左手,手指纤长匀称,生的好,养的也好,肉眼瞧不出任何瑕疵,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每当握紧手的时候,指间和掌心那些隐匿的纹路并非天生。

  怎么会忽然梦到被砍手呢?

  梦里的她虽然冷静,但醒后略一思量,却忽然觉得浑身发凉,不安像潮水一样,一点一点漫过了心头。

  芙蕖是太平赌坊当仁不让的魁首。

  这个位置,她坐稳了三年。

  年年点榜,年年都是她。

  不是因为色,也不是因为艺,坊中色艺双全的姐儿多的是,为了几个臭男人,明里暗里斗的急赤白脸,芙蕖不爱去凑那热闹。

  她不卖身,不卖艺,不陪客。

  但她住着坊里最贵的荷棠苑,所有绫罗绸缎首饰宫花都尽她挑,每年五十万两白银抬到跟前,老板娘给足了面子,金尊玉贵的养着她。

  谁见了她,都得毕恭毕敬。

  谁敢稍有微词,第二日便会从坊里无声无息的消失。

  凭什么?

  有很多人不忿。

  既然不能说出口,那就在心里想。

  结果想到最后,无不心服口服。

  只一句话,这里是赌坊。

  进了赌坊,上了赌桌,谁输谁赢,天说了不算,荷棠苑的那位说了算!

  芙蕖的那一双手啊,摸起来比水还要软,可上了桌,比金锭子还要稳。客人的牌不知不觉被换了,但她手上拴的铃铛,晃都不晃一声儿。

  再高明的赌徒,到了千手面前,都得认栽。

  可是芙蕖干这行她也怕。

  怕失手。

  一旦失手,就得剁手。

  所以,芙蕖从小练的,不仅是手,更是心。

  心若是怯了,必然不中用了。

  守在门外的丫鬟听见她醒了,于是端了盆清水进门,伺候她洗漱。

  芙蕖把双手浸在水里。

  丫鬟见屋里的窗还开着,急忙跑过去,将门窗都掩严实了。

  芙蕖皱了下鼻子,道:“开着——屋里什么味道,太腥了。”

  丫鬟站在窗边,没听她的,说:“姑娘,那不是屋里的味儿,是从外头进来的,您一直开着窗,可不觉得味重嘛!”

  芙蕖转头望了一眼外面。

  刚刚在睡梦中就闻着了,本以为是天气不好,所以泥土里渗出了雨前的湿腥,可此刻一瞧,东边的晨光刚泛起了熹微,哪里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。

  芙蕖用湿漉漉的手,摸了摸鼻尖,总觉得心里不踏实,这股浓重的味道……若不是雨带来的,那就只有血了。

  芙蕖走过去,猛地一推窗。

  她的荷棠苑隐秘安静,一眼望去,只有郁郁葱葱的园林花草,就像过往无数个安静的清晨一样,并无任何不妥。她的眼睛慢慢地扫过园中,再远一点,是前院彩楼飞扬的檐角。

  芙蕖的瞳孔一颤,攥紧了窗棂:“好多乌鸦啊!”

  丫鬟站在她旁边,也往那边张望了一眼,却抿了唇。

  芙蕖知道前院一准出事了,她不错眼地盯着这丫鬟:“说!”

  她神色冷下来的时候,有几分凌厉,仿佛下一秒就要剁人的手,也是,像她常年在场子里混,没点气势,怎么拿捏得住。

  丫鬟嗫喏着:“老板娘不让我惊动您……”

  芙蕖披上外衫:“我自己去看。”

  她月白的寝衣外面照着一件石榴红的外袍,不怎么讲究,从背后看,那糜艳的颜色,更显得人伶仃瘦弱。丫鬟可不能让她就这么出去,张开手臂堵在门前,道:“有客人在前院剁手呢,您别去看!”

  芙蕖停下了动作:“剁手?”

  丫鬟点点头。

  芙蕖一个激灵:“谁剁手?剁谁的手?”

  难怪老板娘叫人瞒着她。

  剁手永远是她们这些人的心病,老帮娘是怕芙蕖见着那场面,乱了心神。

  芙蕖坐回了妆镜前,丫鬟拿起梳子,一边替她梳妆,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她听。

  “是谢大人。”丫鬟说。

  听到这个姓氏,镜中的芙蕖忽然垂下了眼睛,随手端起手边的凉茶,抿了一口,所有情绪完美地藏进了心里。

  她道:“经常光顾赌坊的那些大人们,并没有姓谢的。”

  丫鬟说:“他不常来,但是您肯定知道他。”

  不常来,其实就是不来的意思。

  她们太平赌坊,即使只来过一次的客人,都在芙蕖的账本上记着名字。

  燕京里姓谢的权贵少有,提起这个姓氏,大家第一时间同时能想到的,只有一人。

  ——谢慈,当朝内阁次辅大人。

  燕京城里,上到皇亲国戚,下到老弱妇孺,提起这位谢大人,无不色变。

  除了滔天的权势令人侧目。

  他身上的病也让人敬而远之。

  那是一种疯病。

  谢慈这些年病得越发离谱了。

  早几年,还有郎中愿意给他看病诊治,开些调理的药,劝他平心静气,少动肝火,趁着年轻好好保养身体,免得有损寿元,人未老,气先绝。可现如今,在谢慈犯了几次病之后,全京城的医馆都恨不得在门上挂个牌子,明言——谢慈与疯狗不得入内。

  芙蕖从丫鬟的口中得知。

  昨夜里,他途经太平赌坊,一时兴起,拐进来玩了两把,玩的随意,输赢也随意,可惜就是运气有点背,把把遇老千。

  出千的人还学艺不精,收拾不利索。

  露一堆马脚明晃晃的摆在台面上。

  谢慈是什么人?

  四年前,先帝病重的时候,阎罗殿前拖着一口气不肯就范,就做了两件事。

  一是赐死太子生母。继位的圣主年幼,一旦外戚掌权,于朝政不利。

  二是将年仅十九的谢慈从翰林院拎了出来,破格提拔为内阁次辅,钦定的顾命大臣。

  他哪里是个忍气吞声的人?

  有人想玩他,他便不动声色,陪玩了整宿,玩够了,在天亮之前,才懒洋洋收网,把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一个个全揪了出来,按赌桌上的规矩,当场剁了手。

  天光已大亮。

  藕花街上空的血腥味还未散干净,素有燕京第一销金窟之名的太平赌坊,难得在门口挂上了歇业的牌子。

  做生意的小贩们走街串巷,刻意远远地绕开了藕花街,谁也不想到那儿去讨晦气。

  以谢慈的身份地位,一举一动多少眼睛盯着,他在太平赌坊闹下的事儿,此刻恐怕已经传遍全燕京城了。

  芙蕖感觉此事无比离谱,她问:“谢大人进场了,场里的人都瞎了?看场的人为什么不上来通传?”

  赌坊里养的伙计们,最是一双势力眼,他们藏在场里各个不起眼的角落,赌客们一踏进门,立刻十几双眼睛盯着。

  谢慈那样的权贵,必定第一时间受到关照。

  丫鬟沉默了一瞬,低声道:“谢大人他没有进内场,他在外场玩,而且他那一身打扮,也实在是……”

  欲言又止,似是无法启齿。

  芙蕖更觉得自己有必要亲眼去看看了。

  太平赌坊有内外场之分。

  内场才是专门伺候这些权贵们的,深藏在地下,入了夜,壁灯燃起,三人多高的金燕子一支,像深渊里的怪兽张开了獠牙,燕京多少权贵、富商把自己的私库建在这里头,寻常人等闲是进不得的。

  外场则不一样。

  赌桌上一夜倾家荡产、典妻卖子的人,每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所谓外场,是再普通不过的赌钱场子,只要拿得出钱,都可以进,只要进了,就别想囫囵出门。外场鱼龙混杂,接待的都是满身债务不知悔改的赌徒,根本没有多少人留意。

  若是谢慈打扮普通一些混进去,外面看场的人一时认不出,倒也情有可原。

  可他为什么要玩这一出呢?

  丫鬟又说道:“外场那地儿,您是知道的,压根就没有不出千的,要么怎么说十赌十输呢,昨夜里,正好咱们楼里放出去几个姑娘,学了几分本事,到外场去练手……落到谢大人手里了。”

  芙蕖一惊:“手剁了?”

  丫鬟摇头:“那几个姑娘倒是没剁手,但情况也好不到哪去,谢大人把她们都栽在了米缸里,生米没到了颈下,压实了,我先前去瞧了一眼,他正命人用瓢往里头扬水呢。”

  比剁手还残忍,简直是要命。

  不消个把时辰,等一缸米彻底被水泡发,越涨越紧实,随着缸里人呼吸的起伏,米慢慢填进胸口的缝隙,能活活把人憋死。

  芙蕖等不及了。

  丫鬟站在她的身后,用两根玉兰簪挽起了头发,又斜插了一支凤衔牡丹的金钗,蛇骨流苏垂到耳畔,一悠一荡。

  芙蕖自己用指腹沾了胭脂,搽在唇上晕开一抹艳色,衬得她颊如堆雪,一双眼睛里只有纯粹到极致的黑白二色,幽沉冷静。

  果然与这腐化多情的赌坊格格不入。

  丫鬟不敢多打量,返身取来了外衣,芙蕖不挑不拣,往身上一裹,腰间用丝绦系了,便匆匆往前院去。

  她今日走得格外急。

  丫鬟在身后小跑着跟上,觑着她的神色:“姑娘,您真要去啊?”

  芙蕖不答话,廊下九曲的池水波光粼粼,在她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,前面踏过那扇垂花门,就是正院了。

  血腥的味道冲进鼻子里,越来越浓重。

  垂花门上吊下几根嫩绿的柳枝。

  芙蕖蓦地在门前停了下来,有一种名为情怯的感觉绊住了她的脚步,令她踟躇徘徊,盯着那门口犹豫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。

  丫鬟也知情知趣,不出声打扰。

  经过漫长的静默,芙蕖终于跨过了心里那道坎,脚下也迈上前一步。

  有些地方,再情怯也是要回的。

  有些人,兜兜转转到最后,是无论如何都要见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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